沐安风

【七爷】

荣嘉七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要冷了些,叶子早早地落了一地,光秃秃的枝杈被秋风一吹,显得无限的寂寥,皇宫内院似乎被一种无尽的惆怅笼罩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四四方方的庄严之地,有一处宫殿里的烛火竟摇曳了整整一夜。

王伍举着一根新点的蜡烛,用手拢着那小火苗,防着它灭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换下灯托里即将灯枯油尽的那根,走到赫连翊的身边轻声说道:“皇上,这眼瞅着就要上朝了,您移到榻上眯上一会儿吧,您这一夜没合眼,怕是要精力不济了。”

赫连翊在上书房那把精雕细琢的檀木龙椅上枯坐了一宿,他本身身材就算不上魁梧,少气无力地在这宽大的龙椅上坐着的时候,让人觉得这大庆的江山压在他身上实在有些残忍,可放眼整个大庆,除了这细窄的肩膀,谁还能扛起来这江山。

面前的书桌上,折子堆放两边,小山一样,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只放了一个木盒子。那木盒打眼一瞅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木盒里面的东西也多是幼童的小玩意儿,与端坐在那里的九五之尊显得格格不入。然而赫连翊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堆不起眼的小东西,愣是盯到天光渐亮。

王伍说完这话,看赫连翊一点反应都没有,有些不知所措地扭头看了看一旁陪了他一晚上的周子舒,周子舒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退下,王伍会意,弓着腰倒退了出去。

周子舒刚想说话,只听赫连翊说道:“子舒啊。”许是太久没讲话,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赫连翊的嗓音沙哑又疲惫。

“臣在。”周子舒急忙从赫连翊身侧转到面前,打躬作揖,等着听他后面的话。

“北渊走了七年了吧。”

“回皇上,南宁王七年前殉国了。”

“朕......是朕错了吗?”

“当年北蛮兵临城下,南宁王救大庆于水火之中。为国捐躯,皆因外患所致。皇上您切勿思虑过重,臣万望皇上小心龙体。”

赫连翊微微抬眼,看向周子舒的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冰冷,连着语气都让人感觉冷冰冰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那时朝堂从心儿里开始腐臭,哪可能让那帮宵小胡作非为。可朕当时却满脑子想的是如何韬光养晦,如何打蛇七寸,如何肃清阻碍,朕这胸襟,还不敌那芝麻绿豆子,至于其他......”赫连翊似乎说累了,仰头靠在椅子上,看着头顶上的雕梁画栋出神,他沉声说道,“朕是罪人,让北渊殉了前朝那乌烟瘴气的江山。”

周子舒一听,冷汗一下从后背都冒了出来,赶忙跪了下来一迭声道:“皇上金口,还请慎言。王爷是大庆一等一的功臣,若他在天有灵,看到大庆如今国泰家兴,百姓安乐,定是要高兴坏了,万万不会计较谁负了谁......”

赫连翊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周子舒这一番诚惶诚恐,房梁上花花绿绿的装饰看久了竟有些迷眼。他轻轻合上双眼,喃喃自语一句“景北渊,你混蛋。”之后就不再作声了。

周子舒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赫连翊一眼,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可能是被梦魇着了,也可能是陷入了无限痛苦的回忆之中。周子舒长舒一口,目光转向窗外,穿过窗户,穿过婆娑树影,穿过森严的城墙,落在了遥远的南方。

“我的七爷啊,您这一招金蝉脱壳,去南疆天高皇帝远的逍遥,可是苦了今上,害上那么重的相思病,确实有些混蛋了。”周子舒心想。


与此同时,南疆。

景七打了两个惊天大喷嚏之后,迷迷糊糊地想往身边人怀里钻,心里咒骂:他娘的,这南疆的冷怎么直往骨头缝里钻。谁想到一摸旁边的被子竟已经没了热乎气儿,枕边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艰难的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又敲了敲更为酸痛的腰,苦笑道:“昨天折腾到半夜,他怎么还有这么足的精神去练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起身下床,随手拿了一件地上的披风裹在身上就走了出去。

刚一出房门,就看见路塔坐在门口,聚精会神的看着院子里正在练功的乌溪。景七走过去,胡噜了一把路塔的头,路塔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扭头看向景七:“爹爹早。”

“嗯,练了多久了?”景七用下巴一点乌溪的方向。

“快半个时辰了,老师说今天要教我新招式呢。”说这话的时候小家伙的眼睛亮得灼人。

“这么高兴吗?那我问你,练功是为了什么。”

“我是南疆巫童,以后南疆的大巫,我要保护我的国土,保护我的子民,保护这里的一草一木。老师这样教我的。”

“对,也不是全对。我们不断让自己变强大,是要保护自己视如珍宝的东西,等你以后长大了,你珍视的东西不仅仅是南疆,还会有很多很多。作为大巫,南疆自然是你需要拼死守护的,但作为路塔,还有其它的东西会让你拼死守护。”

“我明白,老师练功也是为了南疆,也是为了爹爹你。”路塔非常认真地说。

景七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孩子必是栋梁之材,比乌溪那小毒物开窍。”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脑袋夸赞一番,路塔又接着说:“爹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常练功,是不是就是没有想保护的人了,因为老师比爹爹强,你保护不了他,你就自暴自弃了。”

景七的手还悬在半空,只能顺势收回来挠了挠后脑勺,索性和路塔并排坐下来,说道:“这不是自暴自弃,只是和你们不同,我是用这儿来保护他。”景七指了指自己的头。

路塔一头雾水得看着他。

景七笑了笑,两条胳膊撑在身后,两条长腿大喇喇地伸开,望着快亮起来的天说:“曾经有一个人,我是一心一意地在护他周全,那时我看上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唯纵横之道熟稔于心,在庙堂之上步步为营,处处斡旋,明争暗斗,万死不辞地做他左膀右臂,这也是保护。”

说着,景七的思绪就飘到了两小无猜时。


那时候,景七就是个跟屁虫,无时无刻不坠在赫连翊的屁股后面“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赫连翊也不嫌烦,景七每一次说活他都很认真地听,那时景七的个头还没窜起来,他就俯下身去听,景七说的每一句话他仿佛都一字不漏地装进了心里。

那时,景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太子哥哥不要自己了,只唯太子命是从,就连在李太傅面前,他也会时不常地无理搅三分,要知道这大名鼎鼎的李太傅可是让那仨皇子都要忌惮的角色。

有一次赫连翊的功课没有做好,李太傅气急了,拍着桌子对赫连翊说:“你是太子,将来担着天下的人,犯这种错误,真是糊涂!糊涂啊!你扪心自问,这天下你担得起吗!大庆的命脉,你续得上吗!”

赫连翊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眼里噙着泪花,被死死地咬着的嘴唇已经见了血。

“太傅!”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赫连翊身后响起。

“小王爷,你想干嘛!”李太傅气还不顺,对谁都吹胡子瞪眼的。

“太傅此言差矣。您日日命我们读圣贤书,我们也确实日日在读。可是我们就算现在吃了这些书,也不能真的成圣成贤不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者太子哥哥年纪尚轻,您和他讨论天下是不是还有些早,别说天下了,就这皇宫我还没转全呢,每天都要早起一刻防着迷了路耽误上课的时辰。哦对对,还有您说大庆的命脉,恕我愚钝,仿佛听您话里的意思是大庆命脉要断了么......唔,这话您可别再和别人讲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怕是要惹杀身之祸了。”景七连珠炮似的说完之后,李太傅的脸色可就有些姹紫嫣红了。

“你......你......”李太傅“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景七十分虔诚地一作揖:“还请太傅指教。”

李太傅当时气就倒不顺了,手拄着桌子在那里大喘气,两撇小胡子都立了起来。赫连翊见情况不好,忙上去帮着太傅顺气,呵斥道:“北渊休得无礼,还不跪下给太傅道歉!”

景七见赫连翊真的有些急了,才扭扭捏捏的跪下给太傅磕了个头:“是北渊失礼了,请太傅责罚。”

好半天李太傅才有了点好看的脸色,指着景七说:“罚,连太子那份都罚到你头上。”

当天晚上,景七在东宫一边抄着书一边乐,在一旁替他研墨的赫连翊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太傅就差把他藏书阁里的书都搬来让你抄了,你还笑得出来?”

“有些话我都憋了很久了。太傅有时候太古板,圣贤书也不是没有错的,按照他那套说辞,最多也就纸上谈兵,要说治国嘛......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倒是可以......哎哟!”

景七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糊了一巴掌,赫连翊说:“你嘴再没把门儿的就回你王府待着去,这里不是能容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景七揉揉后脑勺,放下毛笔,笑嘻嘻地伸出右手,说道:“抄了半宿书,手都酸了,太子哥哥帮我揉揉好不好,揉完我保证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安安静静地抄书。”

赫连翊被他气笑了,一只手托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在他手腕处轻轻揉捏,力道恰到好处,偶尔转一转他的手腕,再循着穴位继续揉。

暖黄的烛光打在赫连翊的脸上,一半在烛光下,一半在阴影里,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白天到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这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脸上却有了不该有的倦容。景七看在眼里,福至心灵地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恩?”

“将来让我景北渊来保护你吧。”

“你如何保护得了我?”赫连翊笑道。

“拳脚功夫你是知道的,我就会些花拳绣腿,但是气人的功夫我还未遇到敌手。我不喜欢大皇子更不喜欢二皇子,他们对你都不好,太傅虽然总是很凶,但我知道他对你是好的。我能分清楚,让我保护你吧,让对你不好的人理你远远的。”景七真诚地看着赫连翊。

赫连翊的心仿佛被撩拨了一下,半响回过神来,笑着说:“那就劳烦小王爷了。”


“你说要护周全的那个人是谁?”路塔的问话打断了景七的回忆。

“当时大庆的太子,现在大庆的皇上。”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大庆?”

“因为他不需要我了,我也保护不了他了。”

“可是老师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这时,乌溪练完功,正向着他们走来。

“可是我需要他啊。”景七看着迎面走来的人,眼中充满了温柔。

景七和路塔都站了起来,乌溪问:“你们在聊什么?”

“爹爹说他喜欢你。”路塔铿锵有力地说道。

景七还没站稳,就被这一句话砸得往前扑了过去,正好摔进了乌溪的怀里。

乌溪其实也蒙了,他每次看见景七和路塔单独相处心中就发寒,生怕景七把路塔往沟里带,毕竟景七不是没有干过这种事,每次和路塔聊天的时候,都能从路塔一知半解的复述中大概听出来景北渊又给他倒了什么坏水儿,没有想到今天竟听到了这番总结。

乌溪抱着他,俩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景七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说道:“路塔他可能.....”

乌溪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抱着他的那只手扶住他的脖子,将人整个圈进怀里,狠狠地吻了下去,另一只手去遮路塔的眼睛,路塔明白非礼勿视的道理,也就任他老师遮着。

秋风瑟瑟,却吹不散唇齿间的灼热。似乎不论天寒地冻,只要可以和这个人相偎相依就是四季如春。

两个人拥吻了很久,久到两人都有些喘不上气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景七被冻的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潮红,简直再好看也没有了。

乌溪只觉得心头的火热被那个吻勾得更旺盛了,他直接一弯腰把景七横抱了起来。

“乌溪你干嘛?”景七吓得赶忙搂住乌溪的脖子。

“回应你的示爱。”乌溪说着就大步往里屋走去。

路塔委委屈屈地在门口问道:“老师,今天的新东西何时学?”

“今天温故,明日知新。”说完啪一下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路塔还能隐约听见里面爹爹在说话:“乌溪我警告你昨天刚做过,现在不可以。”“你干嘛,你来真的?”“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吗?”“你给我停下,我.......你......唔。”

“爹爹开始语无伦次了,此地不宜久留。”路塔想着,蹦蹦跶跶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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