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安风

玉汝于成(完)

(一)(二)(三)(四)(五)

转睫经年,几张稚气未消的面孔被岛上的岁月打磨出了少年的模样,但是变化最大的还要数水坑韩潭。身上流淌着妖族一支的血脉,水坑比寻常的女孩子长得要快一些,破壳而出不过十个年头,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削肩长项,眉弯目秀,顾盼神飞的大姑娘。

水坑的几位师兄虽然一直对这师妹遵循散养的原则,不严苛也不溺爱,但并不是对这小丫头不上心,眼瞅着没两天就到水坑的生辰了,几个人围坐一圈合计着给这姑娘过得像模像样点。

“水坑整天自己跟自己玩得挺好,感觉除了心眼之外她什么都不缺。”李筠两手支着脑袋,一筹莫展地嘀咕,“也不知道应该送给她点什么。”

听了这话,一旁的严争鸣一挑眉:“我倒是早就看水坑那一身不知所谓不顺眼了,再不捯饬捯饬,她可能就是妖族里头一个凤凰变家雀的了。”

李筠暗想:也对,当初来青龙岛的时候,这位娘娘差点把扶摇山整个搬过来,后来变故种种,突然变成当家人的严争鸣越来越少作妖了,搬过来的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也随着他少不更事的浮躁一起尘封在了角落里,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重见天日了,怕是里面藏着不少有的没的。

严争鸣打量了一下在座的,接着说:“你们这几个当师兄也好好整整自己这一身皮,一个两个的天天没个人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丐帮弟子。”

李筠和韩渊看了看对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事儿精掌门挑剔得不无道理,双双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只有经常性把严掌门的金科玉律当成耳旁风的程潜还拿着自己的小刀在那里专心练习刻符,俨然一种八风不动的姿态。

“哎,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得就是你。”严争鸣在桌底踹了程潜一脚,程潜刀尖上本就有些孱弱的真气顿时卸了个干净。

在这个咋咋呼呼的门派里,程潜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的心态,此时心如止水地放下刻刀,冲罪魁祸首报以一脸假笑,敷衍地应了一声:“好。”

严争鸣瞅着他一脸虚情假意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每次这没来由的闷气有总是落不到实处,飘飘悠悠,搞得他心里怪痒痒的。

正在他想怎么教训这笑面狐两句的时候,李筠看着程潜面前那半途而废的符咒说道:“小潜可以刻个护身符给水坑,那丫头肯定要高兴的不得了。”

程潜听罢立刻摇头:“我修为太低,刻得符咒再精细也是中看不中用。”

“就是个心意嘛,水坑天天跟在咱们身边,多半也用不到这个。”

程潜还是很坚定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想了想说:“我也没什么好给她的,除了练剑刻符,只会做点家常便饭了。”

听了这话,其余三人的舌头同时打了结,一时四下弥漫着诡异的鸦雀无声。

严争鸣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本想以“君子远庖厨”为中心思想发表点看法,但是一开口还是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还会做饭?”

“会一点,师父领我上山之前我在家做过一阵子,不过能不能入掌门师兄的金口就很难说了。”

“那就做来尝尝,左右又吃不死。”严争鸣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不住地好奇,实在想象不出站在锅碗瓢盆中间的程潜会是什么样子。

“那我帮你打打下手吧,一个人要忙不过来了。”李筠说。

还不等程潜回应,严争鸣一摆手说:“不用,小潜有人帮,你有一个艰巨的任务。”

一旁的韩渊弱弱地发声:“那我要做些什么?”

“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的就别操心了。”说着,双手一拍,站了起来,“安排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各回各屋,各找各床。”

十五这天来得轰轰烈烈,水坑一大早就被小玉儿一众堵在屋里一通收拾,严掌门则纡尊降贵地给程潜当起了副手。说是副手,没干半柱香的功夫,副手就变成了甩手掌柜,很理所当然地歇着了,悠哉地靠在厨房门框边,看着程潜忙碌的身影。

程潜将袖子挽到手肘,身上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围裙,围裙上若隐若现着有一些油点子,给他身上平添了一簇烟火气。他再也不是那个够不到灶台的稚童了,甚至因为身量颀长,还要不时地俯身弯腰,薄薄的青衫下,劲瘦的腰线时隐时现。

严争鸣看得有点出神,这是他从没见过的程潜,觉得很是新奇,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于程潜的过去从来没有过了解,于是问道:“你家里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有,有一个大哥,还有一个小弟弟。”程潜说着,本想从记忆深处挖出点童年的点滴,却猛然发现那本应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现在成了一捧镜花水月,已经不甚分明了,“大哥在外面学徒,小弟弟那时候还在襁褓中,我就尽量多做一些事情。”

严争鸣想着这家伙真是个在哪里都是逞强的主,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嘴里的尽量一般都可以理解为拼命,这么想着,心中翻起一阵酸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要是个姑娘,我一定大张旗鼓地去你家提亲去,不让你遭这罪。”

程潜背对着他,听了这话正在加盐的手一抖,大半勺都倒进去,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师兄你想多了,如果没有上扶摇山,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交集。我家家徒四壁,肯定入不了你家大业大的严府少爷的眼。别说提亲,就是擦肩而过,你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

“那可不一定,缘这东西可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严争鸣双手交叠搭在脑后,仰着头盯着屋顶的雕梁画栋,眼角连带着嘴角无意间泛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程潜回头看见春光满面的严争鸣说道:“掌门,你有时间在这里肖想师弟,倒不如回去看看你师妹的杂毛有没有打理好。”

严争鸣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了形,立刻收敛了神色:“谁肖想你了?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好好做你的饭,走了。”说完,迈步走了出去。只是步伐再稳健也看得出其中欲盖弥彰的狼狈。

等到暮色四合,桌上已经摆满了色香俱佳的饭菜,韩渊扒在桌边直流口水,李筠则是愁眉苦脸地一边心中腹诽掌门滥用职权一边想着怎么完成交代的这个任务。

这时,程潜端着最后一道菜走了进来,与此同时关了水坑一天的房门也从里面打开了。以前只觉得严氏梳妆打扮除了耗时费力好像并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现在看到大变活人一般的水坑,几个不修边幅的师弟才明白自己对于大师兄的误会有点深。

水坑底子本身就好,扑了浅浅一层粉就显得白里透红,水灵得很。头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换成了玉制的简单但是精细的头饰,步摇上面缀着一个小小的金镶玉,在夕阳下也熠熠生辉。

跟在水坑后面的严争鸣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个人得意地说:“怎么?不认识自己的师妹了吗......”

还不等他得意完,水坑一个箭步跑到桌边,直勾勾地盯着一桌子饭菜说:“哇,这么多好吃的!三师兄,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严争鸣一步没走好,险些一个趔趄五体投地。水坑还是那个水坑,皮囊根本影响不到她的本质。

“师兄,快过来吃饭吧。”程潜招呼着,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几人坐定,严争鸣斜睨了李筠一眼,李筠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望向了天空,不为所动。见他装傻严争鸣对感动得马上要涕泗横流的水坑说:“水坑,你二师兄也有东西要给你。”

李筠脊背一僵,继而十分艰难地拗出一个微笑说:“对,那个,水坑啊,我派自古对弟子的管教都是十分严格的,你看你也这么大,是不是......”

看着水坑一下阴沉下去的脸色以及周身隐约出现的火光无不在呐喊着“管教严格?骗鸟呢!”,李筠把后半句话生吞了回去,收回即将抽出屁股底下压着的清静经的手:“先吃饭,吃完再说。”脸上堆着苦笑,内心里却哭成了个泪人。

“左右都是祖宗,一个都惹不起。”李筠想着,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汤,喝下去就觉得不对劲,再一咂么回味,瞬间叫了起来:“小潜,买盐的被你打死了吗?怎么这么咸?”

“做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捣乱,一不小心放多了。”程潜对答如流,好似早就预料到一样。

那个捣乱的“有人”立刻往李筠碗里疯狂夹菜:“汤咸就吃菜,哪里那么多废话。”

李筠没有完成严争鸣交代的事情,自然不敢跟他理论什么,蔫蔫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堵上了自己的嘴。

韩渊在一边喷着菜渣开了腔:“水坑你要是不打扮一下,我都忘了你也是妖中贵族、百鸟之王了了。”

水坑和韩渊插科打诨惯了,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什么时候四师兄能有个师兄样再来说我。”

“小丫头,我怎么没有师兄样了?”

水坑想了想说:“不着调,一点也没有三师兄的稳重。”可能是今天作为寿星胆子都比平常肥了一圈,继而补充道,“不过三师兄性子太冷淡了,让人无端有些害怕,二师兄倒是好相处,就是太爱搞旁门左道了,有些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大师兄......”

说到这位扶摇一宝的时候水坑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了,眼睛扫了一圈,堪堪对上那几道灼热的目光,一时间哑了。

“说啊,你大师兄哪里你看不惯......让我想想啊,我猜无非是什么翻着花样的作妖啊,动不动就拿掌门的身份以权谋私啊之类的。”严争鸣冷冷地说

“没......没有。”水坑结结巴巴,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摆。

“韩潭,我看你是闲出花儿来了。从明天开始,你四师兄做的功课你也做一份,做不完照样罚。”说完,严争鸣起身招呼一众侍童开始收拾桌子。

“还没吃完啊,给我留点。”水坑喊道,死死抱着自己的饭碗不松手。

李筠趁机把清静经抽了出来,塞到水坑手里:“都吃那么多了,给你点精神食粮,包你吃个肚歪。”

“李筠,你就会欺负我!”水坑叫着。

“目无尊长,再罚一本。”说着,李筠又从怀里掏出一本经书拍在了水坑的脸上。

就这样,扶摇派的弟子练功的时候,旁边多出来的一个小姑娘,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着她觉得狗屁不通的经文,时常读着读着就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看着她身上的妖力已经不再是混沌的一团,越发有序顺畅的时候,严争鸣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从而“变本加厉”,搞得水坑好一阵子看见他就条件反射地想哭。

再后来......再后来严争鸣把道童们都送出了岛,再后来天衍处大闹青龙岛,岛主不幸殒没,再后来百年离索......这些有如浩浩江水,汹涌而来却也汹涌而去,不着痕迹。

严争鸣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夜深忽梦少年事,不知是他严掌门心大还是怎样,少年时代的痛与魔都成了过眼云烟,轻描淡写地溜过,但是那时候哪怕苦中作乐里的一丝甜都乘虚而入地填满他的梦境,浓墨重彩地渲染着他整个回忆。

严争鸣起身看了一眼枕边人,为什么突然会梦见青龙岛上的事情他已经不在意了。所有的求而不得,贫贱忧戚,都随着他们成为他们曾经仰视的人而一剑刺破。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睡熟的程潜呼吸太过平稳,不仔细分辨根本感受不到他的生气,严争鸣凑近了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没有生气的程潜随即眼睫轻微颤了颤,翻了个身,直往严争鸣的怀里钻,严争鸣顺势搂住了他,心中暗想:

“真是块粘人的石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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